英雄死于破伤风

「四鞠/马鹿/粤糖」 Doctor Feelgood ...SP?(一篇完)

林思意觉得今年上海的冬天特别的冷,出奇的冷。早晨八点半,她顶着被寒风吹乱的头发和两只黑眼圈端坐在肾内门诊,苦口婆心地规劝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性患者,按时服药,不要再吃眼前那一盒营销得神乎其神的保健药了。

我吃了确实觉得身体变好了呀!

阿姨,是这样,医学上有种非常奇妙的现象,叫做安慰剂效应。就是你特别相信你吃的药物有用,吃了以后就真的产生了作用。但是这种效应是无法真正把病治好的,而且这些保健药还可能有未知的副作用,总之是有百害无一利的!

但这个药是健字牌的呀,哎,你是大夫你肯定晓得吧,这是国家批的呀,质量有保障的呀!

林思意梗了一下,更急了:正因为是保健品,都是没经过临床试验的,现在却宣称自己能治这个能治那个……阿姨您信我吧,这些东西真不能信!

患者把保健品揣回包里,搂着包包横眉冷对:就算你这么说,我吃了那么久你们开的药,也没有完全好起来呀。

是,就像上次说的,您的慢性肾炎已经有了器质性病变,很难根治,但服从医嘱好好治疗,它就可以控制得很好,等到指标都维持在正常……

照你这样讲,我是要一辈子吃你开的药了呀?

药要怎么吃、吃多久,还是需要将来复查决定的……

喔唷,那不还是没个保证嘛。为什么你一直给我开这个药,还不让我吃别的药呀,你是不是跟这个药有什么关系呀?你别开了,你把你们主任叫来,我要跟他反映一下!

林思意无奈:我跟这药没关系……您怀疑我吃回扣,可以去投诉通道反映,让上面查我。您也可以挂我们主任的专家号,拿这个保健药去问问他,他是一定不会支持您吃这些东西的……


就这样,新年伊始,热忱、敬业的肾内科住院医师林思意,不仅没拿到奖金,反而收到了一通投诉。晨会公布此事的时候,科里的同事们都不约而同为她默哀了一分钟。

相熟的师兄摇头叹气:林小四你怎么就这么犟,非要把人说服不可。那代人就那样,愿意花那个冤枉钱就让他们花呗。

林思意低着头不说话。

主任端起水杯慢悠悠喝一口:年轻人,容易热血上头,过个几年就好了。


傍晚,鞠婧祎从加拿大回来的航班落地了,林思意去机场接她,路上详详细细地说了这件事,得到鞠婧祎的一个字评价:傻。

哪里傻啦!林思意不服气:就那个年纪,跟我妈差不多,多容易被骗啊。如果换成我妈呢?我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这些东西骗不成?浪费钱也就算了,影响了维持期的治疗怎么办?

她越想越气:这些玩意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,简直就是人血馒头!

这些我都知道啊。鞠婧祎笑了:你就是傻,但傻得很有道理。

车下了高速,驶进拥堵路段,车子在路上一点点蹭,蹭得林思意满心烦躁,加上那么点赌气,反常地一声不吭。鞠婧祎全不当回事,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哼起一支曲子。狭小的空间里,那道声音悠悠荡荡,清澈而动听,宛如上天播散的福音。林思意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跟着哼起来,一首歌哼完,满肚子气也不知所终了。

她搓着方向盘,还是懊恼: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吗?

怎么会,你做得当然对。鞠婧祎毫不犹豫道。歪头想了一下,补充:但你就是太直,不懂曲线救国。下一回道理讲不通,你就吓吓他们咯。

怎么吓?

你想呀,他们为什么信?因为急病乱投医,身边又流传着一堆三姑六婆的例子呗,谁谁吃了这东西变好啦,谁谁彻底根治啦,其实都是瞎扯,传销嘛。你呢,就应该像亲女儿那样抓着他们的手,沉痛地谈论一下你远房的二大爷。

林思意听得好笑:我远房二大爷怎么了?

一个月前瞎吃保健药不小心吃成肾衰竭,挂了……

林思意喷了:这也行,我怕我说不出口。

哎呀,这样的事例确实存在,对吧,是不是你二大爷重要吗?凭什么骗子横行于世,说实话的人却要战战兢兢?鞠婧祎在她肩头一拍,豪气干云:你就尽管去吓唬!我批准啦!

车子等在红灯前,林思意扭头去看她。

她太漂亮了,意气风发的样子像在发光,像仙女堕入凡尘,沾惹了星星点点的人间烟火气,反而更显得美不胜收了。

一眼,林思意的恼火就被驱散得一干二净,心悦诚服地笑了,一边乐一边装狗腿:嗬,行吧,谢谢鞠总批准。那鞠总,你跟你老板到加拿大学习得怎么样啊?

就那样咯。全民免费医疗好是好,比中美都好,但也有效率低下之类的问题。当今世界大概还没有哪个国家的医保系统尽善尽美、全球通行吧,我们又这么特殊,或许没办法在任何地方找到现成的答案。鞠婧祎垂下眼:也或许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吧,无非找个折衷的方案,让更少人更不费劲地挣扎罢了。

哎哟喂,鞠总,怎么忽然这么悲观呀?

不是我悲观,就像保健药这个事,你肯定觉得特荒谬,怎么会有那么多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上那种当,把那种东西当药吃,甚至带着全家投入到那种传销里去。但是再怎么荒谬,这就是我们国家的现状。你以为只是愚昧导致的吗?传销做到这种规模,背后都有人支持,都是权、钱、利益交织的巨网。对那些既得利益者来说,老百姓的健康死活算什么?鞠婧祎说到这里,有点馁了,撑着脑袋蜷坐在座位里,像只困倦的猫:你说的对,这就是人血馒头。但也不是抓着每个人喊一遍“吃人血馒头没用”,就能解决的。

林思意想了想:但就像现在也没有人真的再拿馒头蘸人血治肺结核了,无论多漫长,往前走的大路总会出现,一切都会变好的,对吗?

车驶过商店街,窗外熙攘喧闹、流光溢彩。没有谁的热闹因为一个年轻学者的迷思受到半点阻碍。

对。好半晌,鞠婧祎终于轻轻地说:一切都会变好的。

林思意腾出一只手,在她头上揉一把:不说这些了,走,请我们家小仙女吃好吃的去!


同一个夜晚,冯薪朵彻夜无眠。

她的血液内科病房里常年住着几个小朋友,其中最小的一个才三岁,本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,如今又查出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,入住血液内科两个月,算是重点看护对象。最重要的是,小朋友生活在单亲家庭,妈妈是冯薪朵医学院相熟的师姐,现在市传染病院感染一科当住院医师。当天晚上为了一个发烧休克的艾滋患者,丢下了自己的小孩,匆匆赶去传染病院参与急救。而感染病院在市中心知名的酒吧街附近,到了夜间鱼龙混杂。恶果就这么埋下了。

小朋友半夜醒来,不见妈妈,哭闹声吵醒了值班护士,护士吵醒了值班室的冯薪朵。一通检查,没发现什么问题,她又替师姐充当妈妈的角色,坐到床边去哄小朋友入睡。

然而这边好不容易安顿好小孩,冯薪朵就接到一个传染病院打来的电话:有群喝醉了的小混混进来医院,说有朋友在住院要探病,后来又闹着要做hiv检测,王医生正好碰上,就去跟他们周旋,谁知道其中一个忽然掏出一把刀来……

伴随着几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字眼,电话里汩汩地流出哭声。

冯薪朵的手机脱手掉在地上,整个人都懵了,只觉一瞬间天旋地转、寒意侵髓。她扶着墙在地上蹲了十分钟,试图理智地消化这个噩耗,最终却还是忍不住一头扎进洗手间呕吐起来。


医学院毕业生散布于市内各大医院,构建起了自己的社交网。传染病院的消息半小时内就在一些微信群里炸开了锅。陆婷半夜被吵醒,一看消息,忙给冯薪朵打电话,打不通,当即急匆匆顶着一头乱发往医院赶。

陆婷到的时候,冯薪朵摔坏的手机被人捡回护士台上,她人则去了病房,静悄悄坐在小孩的病床边,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。陆婷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前,拾起她两只冰凉的手,牢牢握进手心,使劲捏了捏。就着一缕月光,冯薪朵抬头看看她,身子一晃,向前一头栽进她的怀里,不发一言。


那个夜晚漫长得匪夷所思。好在白天还是如期到来了。


小朋友三岁,对一切悲剧都还懵懂无知,可平时一醒来就会陪着自己的妈妈却怎么也等不来,换成了一群穿白大衣的叔叔阿姨围着自己打转。他似乎就此感知到了什么,开始嚎啕大哭,怎么哄都没用,哭累了就歇一会,然后接着哭。冯薪朵想注射镇定剂,主任怕引发心率不齐,不敢用,于是就这样断断续续哭到下午,哭声总算渐渐微弱了,紧接着却响起护士的呼喊——小孩不仅哭不出来了,还变得呼吸紧促微弱,面颊四肢出现紫绀。

冯薪朵脸色大变,边组织急救,边指示师弟:赶紧的,四楼心外,找黄婷婷!

黄婷婷赶到时,孩子基本脱离了窒息危险,但依然气弱、紫绀。黄婷婷也没多耽搁,做完超声心电图迅速给出了诊断:室缺造成的肺动脉高压引发了双向分流。现在做手术有较大风险,但不能不做。

屋里的人面面相觑:他妈刚出事,又不知道爸爸是谁。那,到底做不做啊?谁来做这个决定?

做。黄婷婷毫不迟疑地起身:立马安排手术,先做右心导管置入。手术我主刀,风险我承担。

不,我的病人,责任我担。冯薪朵也唰的站出来,边抱着科里的座机给手术室打电话,边焦虑得满屋子乱走。


还好,从这一刻开始,小孩命运的滑坡仿佛告一段落。心脏手术很成功。但毕竟人太小了,术后苏醒过来一直哭哭闹闹,不仅刀口痛,还指着各种地方喊痛。冯薪朵心里咯噔一声,别是顾此失彼,急淋继发关节坏死了吧?


会诊室里,血液内心外普外儿科影像的医生齐聚一堂,陆婷生怕冯薪朵被什么坏消息进一步击倒,也从消化科赶来听会诊,一小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。

影像科的人长得有一丝凶神恶煞,冯薪朵看他一眼就紧张,下意识地抬手咬指甲,被陆婷端方地拍掉:形象!卫生!

冯薪朵委屈得直叹气。


还好,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。心外,黄婷婷表明孩子的室缺经过一期手术已经没有了双向分流的危险,要尽早跟进、安排根治术。影像,没发现关节坏死的迹象,小孩子喊痛可能有一部分心理作用。血液内科,任重道远,冯薪朵努力不显得太过沮丧。儿科,张雨鑫没什么可补充的,但她很擅长哄孩子,带着玩具去了一趟病房,小朋友一整天都再没怎么哭。


大石该落地了,冯薪朵却仍一整个茶饭不思、失魂落魄:孩子才三岁,师姐没了,他可怎么办啊?

你看着我的眼睛。陆婷拉着她越过众人,站到窗边去,强迫她跟自己对视:他的急淋能不能治愈?

从现在的情况看,能。

他的先心病也能治愈,或者至少能控制得非常好,对不对?

对。冯薪朵愣了下:我小时候就是先心病。

对啊,你是一个很好的正面案例啊。陆婷缓缓地说:他才三岁,对他来说,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,未来一切都只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。而且他是你的病人,需要你全神贯注地把他治好。你要打起精神,才能做到最好,才能问心无愧。你听明白没有?

冯薪朵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,看了她好半天,终于忍不住带了哭腔道:你抱我一下呗。

平时的陆婷肯定会说,公共场合,抱什么抱。但这一次她无视掉身边的人来人往,很用力地把冯薪朵揽进了怀里。

我听明白了。冯薪朵瓮声瓮气,埋头用这个怀抱藏掉自己所有的眼泪。


两周以后,她们接到通知,去参加师姐的追悼会。

因为新闻闹得沸沸扬扬,追悼会场面搞得很大,甚至在会场拉起横幅。可横幅上“追悼”后面的“因公殉职”几个字太刺眼了,冯薪朵一眼瞟到,就猛地站住了:狗屁因公殉职,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不觉得荒唐吗?

陆婷也气不过:这整个追悼会好像都是市里什么领导搞的,还觉得自己是在抬举死者,唉。

就是啊。冯薪朵咕哝:她的死哪是因公?明明就死于不被保护,死于手无寸铁,死于卑劣的犯罪。居然被这样美化,我接受不了。

那怎么办呢,她父母都过世了,只会有这么一次官方的追悼会。陆婷苦笑。

冯薪朵不觉红了眼眶:我有时候真想不通咱们为什么要当医生,看个病还要冒着生命危险。有时候走在路上,你看着那些人潮,大家谁都不认识谁,谁值得我们这样去付出?

嘛,后悔归后悔,但毕竟入学那天那么大声地念过誓词。陆婷轻声说:我们都是有承诺在身的人。可能这个承诺很轻很简单,没办法阻止哪个人在医院行凶,没办法保护自身,也没办法让这个社会变好一丁点,但我们有义务不让它因为我们变得更坏。

说着,她把冯薪朵的手牵进掌心,塞进自己温暖的大衣口袋里:好了,咱们回家。

不进去了?

不进了。谁爱去谁去吧。

冯薪朵笑了。有些时候,好比此时此刻,她会忽然想起是什么让陆婷变得于她如此重要。甚至远在爱情发生之前,就已经无可取代。

是信任。是一种长久的信任背摔:双臂交叉在胸前,阖眼向后仰倒,不去犹豫,更不去恐惧,因为无比笃定,身后的那个人会接住自己。而那个唯一的、会无条件接住她的人,就是陆婷啊。当然,反过来也一样。她对自己许诺,会在对方倒下时好好接住她。无论哪次。千千万万次。漫长一生中的每一次。


又一周,小孩的先心病根治术取得成功,白血病治疗也进入一个新的阶段。

化疗期间,小朋友夜间易高热惊厥。起先,冯薪朵跟陆婷轮流去他床边守夜,一整个月两个人都没能同床共枕,生活一下子十分惨淡。而医院募捐到的钱花在各项治疗上,所剩无几。两人某天商量着自费请护工,给唐安琪听到,奉上了最深切的同情。反正赵粤不在,回了家也是孤家寡人。她主动请缨,不值夜班的时候,就担起了看护小朋友的任务。

三人联合起来带孩子,立马轻快了不少。小不点非常喜欢唐安琪,一听到她甜兮兮的声音就咯咯笑个没完。加上林思意张雨鑫他们也时不时带着玩具画册零食上门陪玩。时间一长,小朋友就渐渐不再怎么记得为妈妈哭泣了。

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后,白血病的巩固加强治疗结束,小孩出院了。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,曾有多少人牺牲掉一部分生活,忍下无以言表的疲惫与焦虑,陪伴他走过了人生中最严酷的一个冬天。


之后没多久,赵粤终于要回来了。

妇产科曾经的业绩标兵曾艳芬一年前回老家另谋高就,这个骨干的位子就顺移给了唐安琪,很多活不想干也得硬着头皮顶上。于是在医学院做讲师的赵粤相对地成了悠闲的那一个,家务大事一大半都落在了她身上,勉强维持了乱中有序。而今她赴美学习四个月,家里从乱中有序彻底变得混乱无序。临到赵粤回国这天,唐安琪才惊觉,自己已经一整个星期没有请家政了。于是决定直接把赵粤从机场打包带回医院,让她适度接触一下象牙塔外悲惨的社会现实。


午休,林思意去妇产科找唐安琪吃午饭,发现人不在:唐安琪人呢?

科里的小师妹摆摆手:今天赵粤师姐不是回国嘛,唐医生请假接她去了。

噫。林思意搓手臂:还用得着请假去接,你们科年假多宝贵啊?奢侈!肉麻!

小师妹侧目:哦,几个月前小鞠师姐回来,早退跑去接人家的不是你咯?

是了,信息时代,医院这么大点地方,任何八卦都是共享八卦。林思意感到了后悔。

啊?你说什么了?风太大听不到。她一边讪笑一边退出门去:不说了我打饭去了。


正巧,去往饭堂途中,林思意接到唐安琪的电话:小四,我把赵粤接回来了,但我要有台肌瘤要做,没空搭理她。

行吧,我替你搭理。林思意很爽快:人在哪呢?

住院大楼门口,在美国饿瘦了一大圈,你领她去吃顿午饭吧,吃好点,我报销。


住院大楼外面,赵粤找了个树荫下,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嘬冰棍,见到林思意远远地跑来,连忙跳起来迎她,一个充满江湖气息的拥抱之后,不忘伸出舌头给她看,眼里泛水光:粘到舌头了,好痛哦。

我知道已经是春天了,但谁让你大冷天在室外吃冰棍的?林思意无语:今天可是有学生来上课的啊,让他们看见你这样,师道尊严荡然无存。

不会吧。赵粤连忙如临大敌地把帽子拉上,紧张了一会又觉得不对:我教大一啊,大一不来医院。

是不是傻啊,你带过的大一不会变成大三大四大五吗?林思意伸手,捏住她的两颊仔细端详: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哪瘦了呢?

我没瘦啊,天天吃甜甜圈,我还怀疑自己胖了呢。

哦,也就唐安琪心疼你,睁着眼睛说瞎话。

赵粤看看林思意的黑眼圈,小心翼翼挣脱开来:听说这几个月院里不太平?

嗬,岂止不太平,那叫一个凄风楚雨,惨绝人寰。林思意叹气,揽上她肩膀:好在都过去啦。走了,东西放我那,咱们嗦粉去。


热火朝天地嗦完粉,赵粤和林思意带着一箱子手信四处去串门。

去到心外,还不等开口,黄婷婷先高高兴兴地招了招手:哎哟,赵粤!

赵粤也高高兴兴地抬手准备打招呼,谁知黄婷婷接着说:你胖啦!

一声好久不见结结实实地噎住。赵粤:嗯……可能是胖了点……

黄婷婷关切地看着她:眼睛怎么了?

没怎么啊。

怎么紫了?

呃,不是的,我新换了一个眼影……

哦,懂了,好像是显得眼睛大了那么一丢丢。

赵粤强迫自己笑了笑。

黄婷婷又惊奇道:你是不是上火啦,牙齿怎么流血了?

啊?赵粤惊慌:可能是我口红沾到了……

你的裤子……

赵粤唰地低下头检查,战战兢兢:裤子怎么了,我裤子没穿反啊。

……还挺好看的。


黄婷婷你快住嘴吧!林思意先一步崩溃了:我们赵粤是小公主好吗!你不要再伤害她了!

我怎么伤害她了?黄婷婷一脸莫名其妙:赵粤是小公主?什么公主啊?金刚芭比吗?


啊,回想多少年前,那个在组胚实验室里低着头擦拭玻片、被人拿温柔美好形容的黄婷婷师姐,是不是已经消失在时间洪流里了?人这种动物,真的好复杂啊。赵粤在心底流着泪想。


辞别了阿黄,两人接着流窜到消化科办公室,正巧碰见冯薪朵不辞劳苦地从七楼赶下来,跟陆婷猜拳决定下班谁去接孩子。

赵粤呆特了:孩子?谁的??

林思意丢给她一个暧昧的眼波:你说呢?

赵粤脸都白了:你的?!

放屁!林思意火冒三丈:她俩的!

哦,没人跟我说啊。赵粤悻悻地,拿出两大袋东西放桌上:我从美国带回来的,正好拿回家给小朋友吃吧。

你就不问问孩子哪来的?

孩子哪来的?

之前的病人,她俩领养的!

赵粤反应过来:是朵朵他们科出事的那个小孩吗,那我知道了,安琪跟我提过他,善事啊。她眼看着陆婷赢了猜拳乐不可支,冯薪朵则灰心丧气地往门口溜,忙一把抓住她:狗狗,孩子怎么样了?晚上火锅带他一起啊?

你回来啦。冯薪朵有气无力,指着陆婷:你问问她让吗?

三岁大的小豆丁吃什么火锅,乌烟瘴气的。陆婷八方不动、义正辞严:再说有唐安琪和张雨鑫两个在,喝了酒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,能让孩子去吗?

冯薪朵叹气:得了,我送去你妈那儿吧。拍拍赵粤的肩:粤啊,晚上再好好给你接风吧。

晚上见。赵粤目送她飘走,望向陆婷:大哥,什么时候的事啊?

前两天刚办完手续,打算今晚跟你们详细说来着。

你居然能说服朵子姐接受一个小孩。赵粤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,越觉得肃然起敬。

是她提议的啦,不然我敢啊?陆婷顿了下:那件事情你晓得的吧,近期不要在她面前提啊。

好,我不提。

你俩还要去哪啊?

去儿科找张雨鑫吧。

张雨鑫还用上门去找?等着。陆婷摸出手机,致电张雨鑫:叉叉啊,你快来,大哥这里有批好货!

大哥,你又骗我,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!张雨鑫嚷嚷:就算真有货我现在也去不了啊,人家刚把自己洗干净,正等着接客呢!

你这个说法很侮辱你的职业我跟你讲。

我是儿科医生耶!我的职业还用得着侮辱吗?好了不跟你说了,来客了!

挂掉电话,三人一起严厉谴责张雨鑫。没一会,唐安琪手术结束,一个消息发来,赵粤就把东西一扔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剩下的两个人又一起严厉谴责赵粤。


唐安琪把赵粤牵进了妇产科办公室,把桌椅上堆着的东西清一清,让赵粤去桌边坐下,然后顾自换上挂在门后的白大衣,慢条斯理地整理一下妆容,从车上抽出几床病例,踩着高跟鞋查房去了,走前不忘拧一把赵粤的脸:等着。


赵粤小朋友一样乖乖坐在窗边,摸出手机来玩,被太阳烘得昏昏欲睡,一点点趴到了桌上,好半天才发现对面埋头贴化验单的实习生小姑娘在偷偷看自己。她有些不明所以:你好?

小姑娘做了坏事被抓包似的,脸唰地红了:赵老师你好…我、我上过你的课,大一的时候。

是学生啊。赵粤也忽地有点羞涩了,直起身:哦,哪一级的?

2022级。对方小声说:老师说不定还记得我,我那时候总去找你问问题。

啊。赵粤点点头,没觉得意外。自从拿到教资,进了解剖学教研室做讲师,她就享受着被学生簇拥的待遇,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,比起男生,女孩子的热情往往更胜一筹,甚至还有不少女孩送过她情人节巧克力。这是其中一个吗?赵粤眯起眼盯着她看,努力回想,努力客套:有印象,呃,会打扮了,变好看了。

嗯、都过了四年了嘛。小姑娘笑起来很可爱,有些许撒娇的意味。

不好意思啊...你叫?

谢蕾蕾。

哦。赵粤抓抓头:想起来了。

那个,刚才我看见了...

啊?

小姑娘依旧红着脸,显得生气勃勃,又特别诚恳:看见安琪师姐摸你脸。为什么师姐可以那么光明正大地调戏你呢?

赵粤当场噎住,白净的面皮肉眼可见地变红了:她没有摸我,是捏我好不好……

好在小朋友并不打算为难她,摸出手机:唐老师都让我们叫她师姐呢,我能不能也叫你师姐呀?

可以呀。

那师姐,我能加你微信吗?


唐安琪回到办公室,就看到赵粤乖乖举着手机,让对面的实习生扫她的码。还不等她说什么,小姑娘就先很有眼色地收敛掉满面春风,乖乖解释:安琪师姐,我病案都写完了,化验单也都贴完了。

唐安琪点点头,坐到赵粤旁边去,看着她埋头认真地把微信备注填进去,2022级谢蕾蕾。等她填完的一瞬间,唐安琪冷不丁一探手,把她的手机抽走,顾自翻看起来。

干什么啊?赵粤无奈。

查查你加过多少师弟师妹。

不是,这个我刚好带过,刚当上讲师那一年。

那你一旦有机会,是不是要把带过的每个学生加一遍?

不是啊,就很凑巧啊,这个小师妹人解成绩挺好的,没记错的话她那时候还送过礼物给我呢。

对面的谢蕾蕾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努力地把脸藏在了病例夹后面。

唐安琪把手机塞回赵粤手上,抱着胳膊打量她。

他们算是久别重逢吗?好像算又好像不算。她有点恍惚——比起在学时期的那只小包子,赵粤真的长大了,脸上的婴儿肥褪掉不少,学会了更成熟的妆容,举手投足也少了些稚气。大家都说赵粤是骨相美人,夸她身材好,鼻子挺,侧颜迷倒万千少女,哪怕毕业了这么多年,依然在学校bbs的某些榜单上居高不下。如今更是了,好像不仅骨相,整个人都从少年脱胎成了标准的美人,偶尔显得熟悉又陌生。嘛,养眼是很养眼的,但…….

但我难道能跟那些小女孩一样肤浅吗?透过现象看本质,我偏就喜欢你清澈透明、干干净净,光花痴一副皮囊算什么啊。唐安琪想着,忍不住又在那张脸上恨恨捏了一把:祸害。

赵粤好像懂了什么,扭过头来,托着脸朝她笑:想太多不好哦,安琪师姐~

唐安琪眯眼:你去了一趟美国是不是学坏了啊,沾染了人家那些playboy的不良风气是吧?

哪有,不是给你看了吗,我去的是大农村,超无聊的。

那你有没有跟人家金发碧眼的帅哥美女保持距离啊?

嗯,学校里面的帅哥不是欧洲人就是gay,美女嘛….都没有我美。赵粤得意地捧着脸朝她卖萌。

喔唷。唐安琪没好气地扯开她的手:你现在很不得了嘛,再去一次怕不是要上天了。

不,去是再也不去了,我发现我不适合美帝,每天都好想吃火锅,也好想你啊。

唐安琪噎了一下,余光瞥见对面实习生没遮住的耳朵一点点变红了,抬手摸摸自己的耳朵,似乎也有点烫。她很无奈:你是个大人了,说话要分场合。

不,说话要及时,一点都不能拖,谁知道下一分钟还有没有机会说。赵粤坚定、无辜又诚恳:而且我是说真的,我真的好想你啊。

……好了我知道了。

我真的……

闭嘴!


另一边,肾内跟儿科离得近,林思意顺路拐去儿科,把赵粤的手信带给张雨鑫,果然就目击到了她跟人谈话的事发现场。

屋里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,张雨鑫满脸堆着诚恳的假笑,话家常一样热情地拉着人家患者家长的手:我晓得,同意书上对手术失败的情况写得很细,可能还有点吓人,但是您就放心吧,我们医院做这个手术从来没有失败过。而且我们张大夫当年以年级第三的成绩毕业,艺高人胆大,对付区区疝气那是绝不在话下的。

我们放心的呀,那张大夫是哪位呀?让我们见见好伐?

张雨鑫笑容更灿烂了:姐,我跟您开了个玩笑!其实我就是张大夫。您看我这样就知道了,我特别认真、负责,是我们科先进代表!


林思意靠在门上旁观这一幕,人生第一次目送家长笑着从儿科离去,不由鼓掌赞叹:人间奇景啊!

接着抖着腿施以鄙视:你什么时候成了我们年级第三了?

张雨鑫咳嗽两声:那个,小儿疝气,还是最常见的那一种,这个手术是很简单啊,家长如临大敌,想办法让人家放心也是我们的义务啊对不对?怎么你不服啊?


儿科是什么地方?医院著名的是非之地。显然在当代很多家长眼里,他们的孩子与医生远非普通的医患关系,更像是皇上和御医那样一不注意就该杀头的关系。而帝王和帝王他爸妈毕竟是难以取悦的,儿科本就在变相地要求全科医生,投诉率还居高不下,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怨气,医护人员来来去去,很少有人能毫不担惊受怕地在这一科长年干下去。张雨鑫就很别具一格,空降以来,凭一脸交际花式的假笑和三寸不烂之舌,硬生生把儿科从投诉率第一的宝座上拽了下来,跻身科里的头号功臣,甚至一度斩获院长御批:是个人才。

林思意设身处地地一想,还真的是服了:得了,货给你,晚上赵粤接风宴,别迟到啊!


冯薪朵捱到下午五点半,先行一步去看护中心接孩子,正好碰上来见习的大三学生陆陆续续往回校的班车上跑。

其中两个女孩落在末尾,一个急慌慌把白大褂脱下来往包里塞,另一个高挑帅气的女孩子等得不耐烦:你可快点吧!我们滑协晚上要去刷街呢!

矮她半个头的女孩抬起头,顶着一副甜美的面孔大怒:催个屁啊,你是不是又想扎双马尾!

高个子女孩摸摸自己一头酷到没朋友的泛蓝光的长发,气焰瞬间小了很多:好吧,慢慢来,赶不上就打车吧。

她的暴脾气朋友一秒熄火,还扑哧笑出来:你敢不敢不要这么怂?

我怂?我是让着你好吧!

呵,臭不要脸。

拜拜我走了。

你等我一下!喂,你跑那么快干嘛啊!

两个人书包甩在肩头,说笑打闹着,一路跑远了。


冯薪朵看得无限感慨:青春年少啊年少青春,真好啊真好。

张雨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旁,一同感慨:学什么不好学临床,年纪轻轻误入歧途,唉!

你是真膨胀了,没出医院就敢胡说八道,当心领导听见扣你工资。冯薪朵敲她一下,转往停车场走:我接孩子去了!回见!

张雨鑫原地揉胳膊,碎碎念:拖家带口了不起啊?回头我也给自己弄个儿子!


这一天恰是惊蛰,院里夹道的玉兰纷纷开花了,天高云淡,满目纯白,煞是好看。


映着春景,医院学bbs今日头号热贴也出炉了——《捕捉到一只教人解的赵老师,lpt速来认领》。主楼视频高清无码,果然就是赵粤本人,住院大楼外、一株玉兰下,含着一根粘在舌头上的冰棍急得团团转。


席间大家传阅此贴,一个个人仰马翻东倒西歪,整整五分钟,火锅店里一直回荡着鞠婧祎经久不息的笑声。

赵粤气得当场表演了一个过呼吸,抓着胸口埋头不起,一副不能见人的样子,捶桌:最好别让我知道是谁拍的!绝不给他活着毕业!

张雨鑫刷着帖子笑疯了:怕啥啊,你看一堆小姑娘在下面排队跟你表白呢——“我来认领!姐妹们get到我老公的反差萌了吗?”“红红火火恍恍惚惚这是哪里来的可爱宝宝!”“弱小可怜无助但能吃,是我老公本人了。”“老公出差回来啦!老公好久不见!老公好可爱哦!”“我可以!我真的可以!”

唐安琪听不下去了,接过手机翻看:现在的小姑娘怎么回事啊,要不要这么如狼似虎?

张雨鑫安抚她:因为她们不像你,只能嘴上过过干瘾。


火锅吃到尽兴,又换去一家ktv喝酒唱歌。到了后来歌也没人唱了,大家都有点醉醺醺的。冯薪朵拉着张雨鑫玩骰子,连赢五把,硬要逼着她改名叫张淦。文化人张雨鑫不忿,转头扑到赵粤身上,强迫人家管自己叫爸爸。谁知道赵粤醉起来更厉害,义薄云天地一把将她箍进怀里,抱得死紧,伤感得不得了:儿砸你说,你说你想要什么,你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买!

张雨鑫瞬间酒醒:我要、我要……我要窒息了!救命啊!小姐姐救救我啊!

唐安琪听到呼救,总算不情不愿地把在陆婷脖子上环了十分钟的手臂拿下来。后者当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
唐安琪凑过去,狐疑地伸出五指在赵粤眼前晃晃:赵粤,我是谁?

赵粤见了她,立马把张雨鑫丢去脚边,乖乖端坐,眼睛弯成两道弧线,张开手臂要抱抱:你是我的漂亮姐姐啊,你是我最漂亮的漂亮姐姐!

唐安琪感到满意,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抱抱,还变本加厉,两只手攀上去,揽住了赵粤的后颈。

地上的张雨鑫捂住眼睛嘶吼:我还是个孩子!小孩子不可以看这种限制级的画面!

冯薪朵歪倒在陆婷肩头,指点江山:淦啊!你可长点心吧!干嘛打扰人家团聚!

然而唐安琪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。她把赵粤的头搁在自己肩上,好让她更舒服地抱着自己。

他们相拥着,赵粤醉眼朦胧地,几乎像是睡着了,半晌却又蓦地开始喃喃:……我们这一级的大家都、都没有留下来诶……真的……嘉爱回深圳了,十七改行了,娜娜去隔壁省了,绵羊去韩国了,发卡移民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……

平时不会说的话淌出来,不会流的眼泪流下来,滴滴答答掉进唐安琪的衣领里,她像个再也憋不住委屈的小孩子:......我的好朋友们走了,再也不回来了,我没有他们了。

傻瓜,你以后还能去看他们呀,哪怕他们去了南极也能去看,想怎么看就怎么看。唐安琪摸摸她的后脑勺:而且,你还有我呀。

我还有你,那很好。赵粤哭得更厉害了,抱紧了她不撒手:我是不是永远有你?

是呀。永远。


陆婷环顾一圈,发现黄婷婷大概是除她以外唯一没有醉意的人,却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。她悄咪咪地凑过去偷看,发现黄婷婷正在给偶像打榜,购物车里装了足400张新专辑,她结账付款的手毫无颤抖迹象,biu,付款成功。陆婷看着那个数字,惊呆了:天呐黄婷婷,原来你也喝多了啊?!

...我查过天气预报,升温了,再也不会那么冷了!那头林思意正拿着话筒嚷嚷:来来来,朋友们,为春暖花开干一杯!

我没有喝醉啊。黄婷婷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,顺着林思意的话,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举起酒杯:大家这半年都不容易,聚一次也真不容易,今后也让我们彼此陪伴、共渡难关吧。


彼此陪伴,长长久久,永不失散。



有点喝醉了,大概写得相当凌乱吧。现实就很衰,越美好的关系越容易支离破碎地收场。好在还能写故事,我在心里给它补补,拜托别再碎得那么厉害了。


评论(26)

热度(463)

  1. 共1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